独步花生 发表于 2008-8-30 18:09:14

朝 颜(上 中 下)

朝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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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边缘
      [开启]
关键词:
花魁:魁,首。花魁即是百花之王,多指梅。旧时还指青楼最被看好的女子。
朝颜:清晨太阳的颜色。人物名。
裳弦:人物名朝颜的母亲,也是后来的静修师太。
静隐师太:收留朝颜母子的旎水庵长者。
石官:男,人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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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林顶峰上的旎水庵只有三个人,净隐师太,娘亲,还有我。我叫朝颜。
      很少有人能走到这里来,所以从记忆里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的针叶,宁静的雪,安详的天空,静谧的水落声。就算有风刮过,带起树林的声响也是一种寂静。在松子油灯微弱的火光中浸泡在温热的水里面,听完正堂里净隐师太的木鱼声,就躺到香蒲席子上面。娘几乎不说话,而师太也不会说太多。
      师太在清闲下来了的时候常常会跟娘说起我,她说我的眼睛黑的莹亮,在黑暗里看过去的时候常常会看到火光。长大以后肯定不会是个凡女子。娘只是笑笑,很淡的微笑,只能看见嘴角轻微的上扬,随即消失。有时候娘会接句话说是裳弦对不起师傅,不然不会有朝颜在这里添得太多麻烦。师太这个时候就会转过身说不过是走错了一步,既然已经醒来了,就不要再过于自遣,没有谁永远都是错,朝颜也不是,孩子从开始就没有任何的不对。
      师太把佛珠捻的哗啦啦啦地响,佛珠碰过佛珠串过清脆的碰撞声。我躺在蒲席上睁大眼睛看着被油灯薰乌的墙壁,听着怎么也听不懂的对话昏昏睡去。我会做很繁琐冗长的梦,梦里的故事串联的错综复杂,里面的颜色却像陈年的窗纸一样,微微的黄色蒙在上面,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能听见谈们的嬉笑怒骂,然而清晨的飞鸟嘀叫扑闪的声音把我惊醒以后,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梦见过一些故事,听见过女人的啜泣,其他一无所知,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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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和我一样的人,像师太像娘亲。我们都会洗衣做饭,慢声细语的说话。直到我听见响声挑灯去看人家小解。
      有天夜里下很大的雪,有两个人寄宿到庵里,有个小孩子叫那个大个子爹。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走过踢翻花柴的声音,我挑着灯看见那个小孩子叉着腿站在墙根不动。我就一直走过去,然后他看见了我就开始骂我不正经的小尼姑,骂的很凶。接着师太和娘亲房间里的灯就亮起来了。我只知道我很害怕,手里的灯掉在地上连同外面的纸笼一起燃烧起来,火光里我看见那个小孩子的裤子还褪在那里。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委屈的几乎喘不上气了。那个叫爹的人一 巴掌打在那个小孩子的身上骂他小崽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一直到娘亲把我抱进屋子里,一切才慢慢安静下了。我透过窗缝看见地上燃过的灰烬被风一掀还露出星点的火红。隔壁的小孩子还在吵着说爹她看我尿尿,接着又是很大的训斥声还有哭声。
      娘把我抱在怀里,搂的紧紧得。我抬起眼睛问娘亲,什么是爹?我是不是也有爹。
      娘说有,我问在哪里,娘说死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两个走的时候,娘去送他们,大个子在一直请娘和师太不要在意。
      我突然就这么叫了一声爹,然后他就很大声地笑了起来,娘不好意思地抓紧我的手跟爹说小孩子,瞎叫。我一直看他们走下山去。
      然后,那一天我知道貌岸然世界上有两种人:男人,还有女人。
      男人叫爹,女人叫娘。
      我的爹死了,我只有一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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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岁,我有生头一次看见娘和师太吵起来,因为我是不是也要皈依的问题。娘坚决让我把头发剪掉,师太却说必须要把我送下山去。师太说山里不是朝颜生长的地方,朝颜不能和你我一样,在山里活一辈子。娘说她不想让我再错。师太很大声说了一句朝颜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错。师太问娘说,裳弦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在朝颜的胯尾刺上一条青龙吗?身上刺过纹脉的人是不准在庵里呆着的,除非她下山以后再自愿回来。
      娘还是不肯,这种争吵一直持续到师太很巨烈地咳嗽起来,新来的几个姐姐很快地跑来七手八脚地扶住了师太。
      娘开始慌张。
      师太躺在蒲草席上很用力地喘着气,我的眼泪止不住院地掉下来。师太对娘亲说谁也不能把朝颜拦在这里就像我当初没有拦你一样,你没有快乐是因为自已走错了,但因为有了朝颜色你还是很幸福的。把朝颜放走吧。人是不能强留的,除非她自已回来。我看见娘的眼泪掉在师太的手背上,沿着青色的筋脉一直滑落。
      松子油灯昏暗的灯光刚刚点亮的时候,师太的佛珠突然就断裂开来,一颗颗的佛粒弹落着在地上回处滚动。我那一刻差点受不了那种声音,像是北风断裂树皮革断折的响声。
有一粒滚在我的脚下停住了。我弯腰捡起来握在手心里。师太叫过我的名字让我在她身边睡一晚上。她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握着那颗佛珠。那颗被子师太摩挲过十几年的黑色佛珠,映过松油灯光,师太说很像我的眼睛。
      娘离开以后我在师太身旁睡下。师太给我讲娘的故事,那场信誓旦旦的风花雪月在娘最年轻的梦里飞扬,娘盛开的花朵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里腐败。我能看风娘在泛黄的背景色中最幸福的笑容僵死在种绝望里的失落,我能听见娘的哭声。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那些没有记忆的梦。

      我的爹还活着,但是娘说他已经死了。
      夜里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银亮的闪电刺被天空横冲直撞,我听庵院后的大树被劈倒的声音,很闷的倒地声,我感到一下颤动。
      我依旧是在很多青鸟叫声里醒过来的,睁开眼看见窗外小鸟飞过的翅膀拍出呼啦啦的响声,天是晴的,一大束阳光顺过窗口照在师太熟睡的脸上,安静,祥和。那粒佛珠在窗台上发出柔软的光泽。
我把手放在师太的手心里喊过师太,没有回应。师太的手心很凉,我突然慌张起来,恐惧像一格网把我罩在下面。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爬下蒲席的,我赤着双脚跑到院子中央使劲地喊。一群群的青鸟瞬间全部飞散,口和手的一直飞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的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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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把黑色的纸灰粘在脸上,我白色的绫带舞出凌乱的缠结,纠缠不清,许多事或许用一辈子的时间都理不清头绪,太多事情的发生都有说不清楚的原因,你走了他来了月圆了云散了,我们是不是真的站回到事情发生的顶端重新驾驽重新开始?穿过记忆最初的一个地方,回到从前。
紫色的小花飞舞这着洁白的蝴蝶,纸烟在不远处蜷绕,娘的眼泪落入火灰里,哧哧的响过。
      推开庵门,我还在幻想着师太能从正堂里走出来喊我的名字。木门关上的时候吱吱呀呀的很响,然后扣上,像是关合了一扇时间的大门,把时间还有傍晚的太阳一齐锁进院子里,让一切凝固。
      娘从今以后就是这个庵里最长的人了。晚斋后,她在师太曾经住过的房间里燃了三柱香,然后敲响木鱼。梆梆,梆梆,那种声音跟师太像是一个人敲出来的,带着轻微的回音。所有的人都早早地躲进自己的房子里,沉睡或者疼痛,木鱼的声音一直响到三更。娘依旧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只是开始频繁地带我下山,出入市井,在繁华的成都里居住很长时间。喧闹的街上挂着各色的布条或者旗子,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男人,原来这世界上男人是比女人多得。城街那么大,只能看见几个步履匆匆的女人。油锅里炸出好闻的味道,混和着豆浆的香气。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娘带我走过的花月阁,我终于看见了很多很多的女人。开始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整个城的女人都住在了这里。里面很香,春天盛开的味道。她们很漂亮但是很妖,有不少的男人楼上楼下的步履踉跄,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们一直站到被一个老女人挥舞着与其及其不相称的粉红手绢把我们赶出来。我听见娘给我说这里就是让一个女人改变一生的地方,这里面谎言最多,每个人说过的话都像尘土一样的不值钱。里面的女人都不在相信眼泪这种东西。让女人改变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这里一个是庵。但如果一个女人从这里走出去却又进了庵,这就是她最终的也是最绝望与无奈的归宿。朝颜,我们都不能太奢望什么,对于生活。
      我说,娘,那些搂着女人的男人都还在骂那个女人贱,是不是女人真的很贱?为什么女人只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服从?
      娘还是很淡然地微笑。
      命贱。娘说。然后泪从她的眼角沉到地上,下滑出垂直的线,闪过尘世的光,落进脚下的泥土里。
      不过几年的时间,世态的炎凉让我以极快的速度裂变,我开始会说很冷漠的话。
      回到庵里的一些天里,开始有不少的男人从山下上来问娘说能不能见到朝颜。庵里的香台上前所未有的旺盛,那个小小的庵浸泡在一种氤氲里。娘为我泡过花水澡,梳理过我的头发。娘说可以了,可以了。
      我的心疼的厉害,我知道娘是再说我可以离开了。对于外面的世界我并不奢望什么,可我也知道没有谁是心甘情愿地走进一座庵的,没有人会是心甘情愿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过一辈子像白开水一样的生活。我得出去,在外面我要挣很多的银子,把娘接走。如果娘不肯,我也要让娘住进成都香火最旺的庵里去。我不想让娘和师太一样,一辈子的孤单。
      一辈子,这个时间范围太沉重了,沉重的让看的人都受不了。
      娘需要归宿,而她的归宿不应该只是一座庵,一间茅草房和一盏松油灯。
      我在清晨的曦光里为母亲弹过一首曲子,用琵琶用古筝。琵琶是我从小跟娘学的,古筝是师太教给的。有些树叶落在筝弦上,微微的抖动。我陪娘下过一盘棋,黑子白子方格子,我赢了。娘说朝颜,请记得不要不可一世,不要轻易相信仪表堂堂的男人,要懂得爱自己,还要学会忘记。我用手指轻轻地触过娘眉心的浅痕说娘,我都记得了。
      分别本应该淋湿在一场秋雨里,但是天空那么的晴,我一直在往山下走,却一直走在娘遥远的视线里,我感觉娘还在看着我。回过头的时候,只看见娘和一大片阳光消融在一起,在高高的山脊。我知道以后得自己活着了,但是我要做得不仅仅只是自己能活着。
      十六岁。 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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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娘让我下山是想让我能走出自己的路子来,但是我却天真地把主意打到花月阁去了。我以为自己可以了如指掌地控制到谁。
    花月阁的老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我知道她笑会有姑娘自己送上门来,像是一只小雏鸡,往自己背上插一把刀子跑到你面前让你享用,有些人看见天上掉馅儿饼了就会情不自禁地喜形于色。
    我说真是抱歉不要笑得太早,我没说要到你这里用身体陪客人,我现在只是说到你这里用你们的琵琶古琴陪人助兴好让你的生意做得更旺盛,然后你给我一些银子花。彼此利益一下,你给我这么大的笑脸做什么?
    笑声戛然而止。她把眉头拧成一团给我说那就难办喽。我说街上的男人们都说你这里的女人一进门就知道往自己的房间里拉,少有几个会弦乐之音的,更不要说兴诗做赋了,所以你这里越来越比不上城东的那个小姬春楼,尽管你这里的女人比她们那里的多。这该是多么遗憾的事儿啊老板娘?
    老女人在冷笑。她反问我说你能行?你以为自己长个漂亮的脸蛋儿就能是百花仙子了吗?我们这里是缺花王,但那位子不是谁想坐就能坐上去的,那得客人说了算呀。
    是啊,客人说了算,老板娘,明天我在你这里呆上一天不要你的银子,到时候你来决定留与不留。顺便纠正一个您的错误我没说我要做花王。还有,请记得,我把口气顿了顿接着说,记得跟客人说只卖艺不卖身,不要忘了或者添枝加叶,不然到时不要怪我不给你们面子。
    话说完要微笑,这是娘讲过的话。
   我看见她被我削弱下去的嚣张,很明显地败下阵去,我听见她嘀咕着我很像她这里曾经买走的一个花魁。
    其实,至于事情最后的结果是个什么样子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娘说过女人在外面不能唯唯诺诺,女人不是单薄的所以没有权利扮娇弱,也没有义务去为谁侍奉一辈子。这些道理是娘说的可是她为什么却要逃避起来?那么多的女人都在信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谎言,而我现在还得靠它生活。
    让老板娘大赚一笔已成定居。姬春楼那边的女人开始都往花月阁里跑。我坐在二楼的花月阁上,抚响过琴弦,然后整个阁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那些一个人搂抱两个女人的男人像傻子一样地瞪着楼上。我指尖划过的其实都是在旎水庵里的调子,佛土静音。此曲本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呵呵。
    是女人笨么?是女人很下贱么?男人真是遗憾,穷的只剩下了银子,没有希望只有欲望,除了纵欲再无他能。楼下的男人们,女人和男人到底谁更俗不可耐?喷着酒气大骂天下的女人都一样的贱,难道你是男人生出来的么?还有你们的棋子,每一步都在人的掌控之中还自以为是,这些可怜的废物。
    晚上掌灯的时候,老板娘送来了银子笑靥如花地恳求我能留下来。我的生活开始有了稳当的来源,可以留有自己的一部分积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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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颠覆了花月阁里多少女人的地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让红了的人不红了,将要红的彻底的不红了,这是小丫头告诉我的。她们开始处处跟我过不去,拉走在长厅楼的客人,剪破我晾在外面的衣服,四处挑拨我与他人的关系。蒋南南跟我叫板叫的最凶。她在晚饭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说我曾被一个老尼姑带到这里来过说我是老尼姑不要脸私生的。
    任何事情的挑起者都必须要背个结果回去的。一碗滚烫的米粥泼在了她胸前还有一个陶瓷盘子碎在了她的右脸上,这是她需要面对的。全桌的人都尖叫起来,连成一片。
    蒋南南是传说中的花魁。之所以传说是因为每当客人跟鸨母点名说叫你们这里花仙出来的时候她就会搔首弄姿姗姗而来。不过她倒是名副其实的霸王花。因为她曾修行过几年的功夫,会飞檐走壁。不过真是遗憾,这个朝代里好像只有在灶火和床榻上的时候,女人的功能才会发挥到淋漓尽致。蒋南南被数不清的男人背叛是事实,然而正因为数不清才会更加数不清。她是被她的最后一个男人卖到这里来的。
    她敢和每一个人叫板儿却又很会讨好她的妈妈和客人,她还会私下里教训敢于挑衅她的其他女人一直到她们服服帖贴。所以她同样丝毫不怕我这个新来不久的。她曾叫嚣过只卖艺不卖身到茶楼里当戏子去到这里来扮什么清纯。但是今天她跨出了我忍耐的极限。
    蒋南南的脚点过廊檐柱飞跃到餐桌上,朝我踢过一只雕花儿茶壶,我侧身躲过。我忽然后悔起来没有跟师太学一些功夫,我只是本能地躲过袭来的东西。蒋南南的头发横扫过我的脸,有点儿火辣辣地疼。老鸨母只知道像母鸭子一样叫唤不要打了,这话谁都会说简直等于没说。刚刚还有那么多一块儿吃饭的闲人这会儿都躲到楼梯底下去了。还有在房间里的都开着一扇窗子探过一半脑袋刊起热闹儿,人好像都喜欢看事不关己的笑话。但让人最恼怒的竟然还有几个臭男人鼓掌叫好,这就叫蒋南南更加嚣张了气势。她肆乱了我的头发,站在高台上用长丝巾勒住我的脖子用力扯到她的脚下问我还敢不敢?
    我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她,她只是一再地收紧丝巾,我喘不上气来开始做无用挣扎的时候,闯进来一道白影掠过头顶然后很响亮的一记耳光,蒋南南像葱一样倒栽了下去。
    一个着白青衫的男人很稳地停站在蒋南南刚才的位置指着她的脑袋说自己人你也打?
    老女人像是看见了救星似的说呦哪阵风儿把大少爷给吹来了?您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乱糟糟的小姐妹儿争风吃醋都叫您看见了。
    我听见老女人叫他石官。
    石官问:“听说贵阁新来了人,都特别看好还被人称为了百花王?在哪儿?”
    老女人嬉皮笑脸地说:“大少爷怎么这么只好花魁?诺,她。”她指了指立在一旁头发散乱成一团的我。
    石官的眼睛转向我的时候,我一阵眩晕。我忽然想起师太想起的一句话,黑的莹亮,在黑夜里闪过火光。似曾相识,熟悉到我有些惶恐。然而那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从高台上跳下来,我以为她得走向我像其他人一样问姑娘你怎么报答我啊之类的话,但是他却走了。
    于是花月阁还是花月阁,花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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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娘说,不要不可一世。
    我忘了。
    因为从头至尾我都不曾认为这句话有可记忆的价值。娘是聪颖的,琴棋书画才华横溢但是只知道知书达理,被嗜赌成性的叔父卖掉最终还被背叛,然后就这么沉默,可是就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一年一年,被时间淹没。如果娘能做到不可一世,那么她就不会这样只坐在缭绕的香雾里敲响木鱼试图去超度所有的痛苦了。
    我想像不出娘如果知道她的女儿现在在花月阁她该已那种样子对我。她会不会还很相信我。我现在有了一部分银子,足够把娘的那间房子修葺的很结实很漂亮了。
    但是,只会卖艺的女人不会是朵花王。即便是了,也不会做得长久。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想过这些。
    老女人开始三番五次地暗示我。因为不止一次地有人扬言要把花月阁砸了,据说是这个城都某个王府的公子。常常有很多人闯进来喊着我的名字把花月阁砸的一塌糊涂,让人莫名其妙。
    我收拾东西走的时候被老鸨母叫人七手八脚地拦了回来,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为自己挖了一个很深的陷阱。我三更半夜第三次逃离的时候终于被老女人绑回了房间里,到了第二天开始换了强硬的手段。有两个很野蛮的男人动手撕破了我的衣服,还有鞭子落在身上,我从床上翻滚下来跪着逃躲,我的喉咙一直叫到嘶哑。
    好几次爬到门口又被抓着头发拧回来,在门缝里我看见蒋南南最开心的笑挂在脸上。
    我在桌子底下开始绝望的时候,有人踢门进来了。
    是石官。
    我又听见那个老女人献媚的声音,但是很快淹没在一阵碎裂声里。桌上的茶盘被石官拿起来横向了那两个男人头上,摔的粉碎。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石官,我,还有老女人。我听见石官跟老鸨母说他要把我带走。银子请老女人开口。
    我知道现在我为这个花月阁带来的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般了而是不定时的人仰马翻。老女人迟迟不肯放手的原因只不过想要更多的钱。我还在辩解自己不是卖给她的但是一切都是徒劳。我突然觉得当初自己面对这个女人说过的那些话,原来是那么得无知与荒唐。才明白我说过第一天可以不要任何银两晚上她却给送来了原来并不是挽留,我是把自己卖了。
    石官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我的眼泪涌出来,那是一种很熟悉的温暖,他闭上眼睛吻过我的泪水。
    老女人拿着银票送石官的时候竟然还流出眼泪来。我说不要哭了呀,你可以想想石官给你的这些银票纵使我再给你做一年的花魁也给你挣不来的,而一个女人并不是能红很多年,一两年就足够了。你想想这些就不会难过了,也不要再想既能得到这些银票又能让我再在这里为你揽大把的银子,不然你会哭死的。你已经不年轻了。
    她果真就不哭了。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儿啊。
    离开花月阁的时候,我抬头看着花月阁挂在门口的两壁红灯灯笼,在想自己导演的这场噩梦是不是结束了?老女人还在身后冲着石官喊石官公子,您可真会做事儿啊,花月阁的几个花魁可都被你相中了呀,嘻嘻,下个小花仙儿还给您留着。
    我抬起头看石官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吻住了我的嘴唇。
    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大片大片的雪,一直落满我们的肩膀,他抱紧我站在那里,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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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官的庭院让我稍许领会了一种典雅的高贵。但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当我很奇怪地问起的时候他说家人都在京城,是商人。因为常到这里的生意,所以有自己的小庭院,这里没有他的老人,只有几个侍从。
    石官38岁,而看起来却很年轻。我问起石官家室的时候他说暂时没有然后我再接上一句所以你就去花月阁?这时候他就会笑起来,眯着眼睛说不然怎么会遇见你?
石官说我很像一个人而当我问是谁的时候他却说忘了,他说他喜欢有才的女人,像我这样,他问我是不是有才的女人长得都很像?
    很天真的男人。
    娘赋予了才气而我都没有脑子,不然就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一年,散碎的银子装在我的紫匣内,而那些却仅仅能够为娘修葺一间房子,有时候会突然感叹生活是如此的艰难!
    石官说一个女子能在一个错乱的尘世里靠自己站住脚跟活着就很不错了。他问及我的家人。我说娘在青山林顶上的旎水庵里,净修师太。他忽然闭上嘴不再说话。
    很聪明的男人。他懂得不去撕揭别人的伤口,懂得什么是别人不想再说下去的。远处枯了的蒿草在他莹黑的瞳孔里晃动。
    石官通晓剑法,他能点着双脚攀上树顶之上,游梭在临近的两棵树间,用剑刃给我捉到山鸡还有野兔子,或者凿开冰层大冬天里钓出鱼来。篝火燃得很旺,噼噼啪啪细碎的爆裂声还有浓浓的的蛋气。石官把火叉的熟肉递给我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给他买过的每个花魁女人都这么递过一枝熟透的美味?
    石官的眼睛就灰暗起来,他说每个女人都是带着他给的东西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女人有才气,她需要更有才气的男人来收服,而他只不过是商人世家出身,除了银子让她们心动一时。
    我很灿然的笑笑,我说你的剑法很好啊。
    商人嘛,自己会用剑,除了能保护自己以外还能少雇一个保镖,他说。
    我呵呵的笑起来,我说石官,我不喜欢你的钱。
    石官立马来了精神,像小孩子似的眨着眼睛说朝颜那你喜欢我什么?
    我咬了一大口香香的山鸡肉,说了句很不着调的话:“石官,你都38岁了,老男人一个,都能当我爹了。”
    石官哈哈地笑,篝火燃得更旺起来,亮得看不见头顶的星星。橘红的光在石官深不可测的眼睛里跳跃,像是燃起打火的岩石。我忽然想起师太奶奶那串散乱的佛珠里面被我握在手里的那颗。然后师太的手再握住我的手。
    我把带着的红锦袋取下来给石官带上,那里面装着娘梳落的头发和那颗黑色的佛珠,从山上下来这么些日子它一直在保佑我。我带给石官的时候说它可以保佑你,谢谢石官的相救。
    石官呵呵地傻笑,结果把山鸡吃到鼻孔里去,还把火堆踢翻了。火苗迅速地飞窜,烧起附近的干草,于是,整个草地笼罩在大片的火光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和石官站起来牵着手飞快得向前跑,一直跑到有灯火的地方,跑进自己的房间,熄灭桌上的蜡烛,做各自最美的梦去了。
    我梦见了师太和娘,还有她们手里的佛珠,全部都洒落在地上,排成好看的弧线在我脚下转,供台上的红色的蜡烛发出越来越刺眼的光,深夜里突然听见飞鸟鸣叫青鸟飞过的声音。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来,我想着我做过的梦,想不明白。这是我头一次能在醒来之后清楚地记忆起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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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他的丫头们住在后院的房子里,石官很忙,半夜三更了,前面书房里的灯还掌着。一个月难得有几天的清闲,有时间的时候,我们还是都出去,到市面喝豆浆或者吃各式各样菜陷儿的小饼儿。我喜欢在热气腾腾的蒸汽里看川流不息的车马听鼎沸的人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石官给我买质地很好的冰糖,很甜的那种。或者我们吃的冰糖葫芦到城外的林子里去打野鸟回来烧烤,我和石官买糖葫芦不是按一串一串买的那种人,而是论把,一大把。我左手拿一大把,石官也拿一大把。右手从左手拿一支,吃完再往左手里拿。也之所以卖糖葫芦的小贩们都喜欢我们。
    这种单纯的快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开满大山小山的时候,就像是我在雀跃中不小心扭伤了脚。
石官喝了很多的酒。
    他在我去看他的时候把我反锁在了房间里。他的双眼燃烧了太多的欲望,他发疯地把我抱起来,吻过我很长时间,说朝颜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喘息带着浓烈的酒气,眼睛像是着了魔,赤烫的双手把我按在床塌上,让我挤不出声音。
    石官开始松解我的衣服,我都能听见扣子松开的声音,我的心脏开始慌张起来,但是我没有做任何的反抗。
    我在床塌上安静下来,石官把衣服褪尽把我抱住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他背上的青龙,和我的一模一样,只是很大,要比我的大出两尾,优雅的姿势威严的样子。我开始极度的恐慌起来,我用尽了力气推开石官,拿了衣服挣扎了出来。
    石官仰在床面上,瞪大眼睛看着我,看到我头疼。他的眼睛让我想起梦里那些旋转的佛珠,转回去转回来像是一场轮回。就连纹身都同样是尾青龙,这也许可以更能证明我和石官的缘分,但是我却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了。我说石官,对不起。
    我知道石官等我说话,等我告诉他为什么。我说石官,朝颜想要名分。请你把朝颜带回家去,你喜欢我就请尊我今天的选择,朝颜不想像娘一样。娘把孤单和落寞用一辈子圈起来,每次我想起一辈子的时候,都害怕。
    石官把衣服穿起来,我打开房门,面朝旎水庵的方向。我说石官,娘现在都还在那里,娘陪我在山下住了四年的时间便把我留在这里了。娘是很聪颖的,所有旎现在看到我的琴棋,都是娘从小教给我的。师太曾经给我讲过娘的故事,那是一种用刀刻过的伤痕,娘从未提起过,娘跟我说过学会忘记忘记,可是真的能遗忘吗?我一直以为像娘那样的人,是不能在庵里呆一辈子的。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带着把娘接下来的愿望,但是后来我知道他已经做了师太,法号净修,我不知道娘肯不肯跟我去下山到城里最繁盛的庵里去。我不想娘一辈子的孤单,我也不想孤单一辈子。
    说完我很想流泪,但是我要微笑,每个女人都要坚强,坚强。
    石官走下床塌来,把我揽在怀里说朝颜,过几天我们一起上山去,在母亲面前结婚,让她先为我们主持婚礼,让你做我的新娘,然后把我母亲接到京城的庵里去,我们再在京城的家里结婚,你盖新娘的喜帕,坐红色的轿子。我带新郎的大红花,骑匹漂亮的喜马,我们一起喝交杯酒。
石官是带着憧憬的目光说这些的,他看着门以外的地方,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像是看见了永恒,看见石官亲手把我的幸福刻在了三生石上。
    娘会跟我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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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脚下开满各色的小花,我兴奋地叫起来,成群的鸟儿从近处飞到很高的上空去了,一对对的蝴蝶点在花蕊上,收拢了翅膀,安静不动,像是睡着了。石官在前面拉着我的手,往前跑。踩过石土,跑过返绿的小草。看见遥遥的山顶上那座小小的旎水庵,半隐在云雾里,像是岁月与时间的化石。
    我们路过师太的土墓。土墓的四周蔓出点点的绿色。正以一种速度覆盖过冬天遗留的那些枯黄。我用手指一笔一画的描过墓碑的字痕:净隐师太。心里说师太奶奶,朝颜回来了。
    推开庵门的时候,娘不在庵里,庵里来了很多陌生的面孔,她们说净修师太一会儿才回来,我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为什么又有这么多女人跨进庵的门槛尘封自己一辈子的时间?
    晌午刚过的时候,石官说热的有些受不了,要擦洗身上。他背坐在门口,赤着上身,露出那尾青龙,在阳光底下闪着幽幽的光,和他的肤色混在一起,一种质感。
   
    我拿着桶去打水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娘在石官的不远处站着,石官还赤着背坐在那里,全然不知后面有人站着。我放下木桶喊娘的时候,娘已经拐进正堂去了。
    石官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挥着手臂,我喊石官,娘回来了呀娘回来了,然后转身也跑进了正堂。娘不知为什么关上了正堂的门,门关上的时候,我看见那束 阳光被活生生地卡断在合上的门隙里。
娘一直在看我,看到我不知所措。
    我结结巴巴的对娘说他要我带他到这里来请娘为我们主持婚礼,然后把娘接到京城里去。娘你不高兴吗?      
    娘突然笑起来,很尖锐的笑,像是刀刃划过我的脸。我一直总是看见母亲很安详的笑容,从来没有听见过像今天这样的笑声。
    娘说朝颜,你说的是石官吗?
    我没有说话。我很奇怪,我还没有告诉娘名字娘怎么就知道他叫石官。
    娘说:“我在没有进这所庵之前是花月阁的女人,娘最好的手艺不是琴而是棋,而是身上雕画青龙。娘雕出来的出来的青龙是别人都刻不成的,娘雕过的每一片鳞纹都是一小朵一小朵的梅花,那尾龙就是龙魁。那些颜色是用娘的血泡过的。”
    我木然的站在那里。
娘说:“我一辈子只为三个人刻过龙魁,一个是你,一个是娘自己,另一个是你爹。一尾小,两尾大,小的在你的胯尾上,另两尾在娘的胳膊和你爹的背上。”娘没穿过没有袖筒的衣服,她挽过自己的衣袖,从小臂一半的地方一直往上,一尾龙魁就在那里睁着威严的眼睛,和石官背上的那尾一模一样。娘放下衣袖面向佛像,掉下眼泪来。
    很急的走路声,石官系着扣子推门进来了,拉着我问朝颜这个就是母亲吗?我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和我一样的不知所措。
    娘忽然转过身来问道:“石官大人,一切别来无恙啊?你的女儿是在早上出生的,你应该叫朝(ZHAO)颜的呀怎么叫成朝(CHAO)颜了?”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别人讲过话,刻薄的声音。
    石官楞在那里。我看见一种多么慌乱的以至扭曲的表情啊。它就这么绽在了石官的脸上。
    “裳……弦?”石官说。
    我的最后一点希望在他能喊出娘的名字里支离破碎。
    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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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官跑进带起来的灰尘在门外透来的阳光星飞舞,我的眼睛穿越无数细碎的尘埃,像是穿梭过一种岁月的时空,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掉出很多瓣,散开。二十年来,我只一次在师太老去的时候,一次是现在掉过眼泪。
    我想我以后不会再哭了,不会了。
    我一直在想,见到爹的时候应该会多么开心啊,至少我会灿烂地笑出声来,我做梦也没料到会掉着眼泪看见爹。我突然又看见了很多很多散落的佛珠滚到我脚下来了,它们绕着我的双脚绕走了,又转回来,一圈又一圈。佛说,轮回。娘说要学会爱自己,学会忘记。是的,要忘记。
    三个人站在那道阳光边缘,阴暗的影子里,就这么一直站着。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依旧保持着千年不变的微笑,她拿着玉颈瓶盘坐在莲花上面是那么的开心。
    而我,都不知道,我们三个人,在这里,该站到多久。


         【全文完】-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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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独步花生 于 2008-9-18 19:41 编辑 ]

parkiss 发表于 2008-8-30 18:27:20

太长老 兄弟

parkiss 发表于 2008-8-30 18:28:07

312楼~~~~~~~~~~~~

独步花生 发表于 2008-8-30 18:32:22

啥, 我就知道一般人是不会看的5555 其实满好看的,直接从作者空间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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