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绝妩媚

没有什么磐石真的不移，世间最残酷的事是等待。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等到昙花再开，等到风景看透。饮尽孟婆汤的刹那，没有和着泪水吞咽……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又是新年。 京城的夜空总会绽起大朵大朵的烟花，照亮一片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 对镜，凌霄从容地抹着胭脂，含一张红纸放在唇间，轻轻一抿，镜子里出现一张绝世美艳的脸。 爆竹的喜庆，与阁外片片的莺声燕语混合。她早已明白，那是她懂而不懂的一支曲子，曲名叫做红尘。 ——千丈软红，个中包含多少欢声笑语，又有多少悲情离索、无奈叹息？ 偶听路过的和尚说，世上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她也只是一笑。凌霄没有空闲去勘破那些空门中都勘不破的道理，对于她，或是她们，所需要的只是一片生存的天地而已。 “凌霄！怎的化个妆都那么慢！……” “哎，妈妈，这就来了……” 急急去推门，险些碰翻一旁株牡丹。花儿开得异常艳丽，带着种几乎胜过女子的柔媚。 凌霄回房时，神情还是一如之前的平和，只是身边还跟了位衣着光鲜的男人，一走一动，满身金银叮当作响，动听的声音。 帐下的片片销魂呓语，娇喘连连。千娇百媚，更胜一旁牡丹的娇艳。 她们何需知道羞耻？脸皮是给别人看的，有钱、有活路，这才是一切的资本。 凌霄眼睛有点模糊地望了望窗外的夜空，飞上天空的烟花照亮了不眠的红袖阁。烟花粉身碎骨以后华丽地坠落，四散的烟尘洒落了一地，连花都灰暗了。 天秀一早就拦在凌霄的房门前。 “哎哟，凌霄，你居然和我抢客人……全京城都知道，我才是红袖阁第一花魁，快把去年你赚的钱交来一半，不然……” “好好好，我算好了明天给你，一大早堵在门口真是吓死人了。”凌霄好声好气地说。天秀见她这样语气，也就没了嚣张气焰，转身离开了。 梳洗整理完毕，凌霄换上了一身白衣。花红柳绿只是属于夜晚的，她这么想，走出了屋子。 新年第二天，街上余温未尽，到处还有烟花的尸骨。隐约见宽阔街道上几对人影，手携着手，述说着不被记取的故事。相国府的红门吱呀一声闪出谁家红衣的少女，偷笑着去向自己心中的目的地。凌霄笑叹口气，心想世界上果真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但凌霄她们又是谁呢？不属于这个世界吗？ 想了想，还是添置胭脂水粉更重要。裙裾一转，走入店中。 出来时染了一身胭脂香气，暧昧的味道。时候已是晌午了，天还是灰蒙蒙的冷光，风硬得能吹透身子。凌霄打了个寒战，提了胭脂缩着身子赶回红袖阁，路上还撞翻了一个人，她连道歉都未来得及。其实，经这么一撞，身子倒暖了些。 凌霄一脚刚踏进红袖阁，眼尖的天秀便盯上了她手里的东西。荷香在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然晓得很多事由不得她插手。 “有钱人啊……买了这么多胭脂水粉，怕是下一年吃它都够了……” 凌霄也不恼，“钱我给你，这些是我的，不能给。” 天秀倒是恼了，“好哇，那你现在就把钱给我拿来，不是一半，是全部！” 凌霄竟也无所谓点点头，刚要上楼，却感觉手臂被一个人拉住。那只手，很暖。 “分明是那个女人不讲理，姑娘何必如此——” 是男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凌霄听得很多，倒是这一个，和别的有很大不同。单是那种一张口带着的文字气儿，凌霄就可以断定这个男人一定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那他为什么来这里呢？凌霄暗暗想，不会是为了我吧？想想都很荒唐。 天秀的怨气被火上浇油，“哪里来的穷酸书生！红袖阁是你这种人随便进的地方吗？滚出去！” 凌霄见状，慌忙把天秀拉到一边，“好姐姐，别气了，明天我一定把钱给你……” 天秀听到这话，却像是泄气皮球了，眼也避着凌霄不看，转身跑回自己房中。 凌霄和那穷酸书生走出老远，就只听他一直在问：“那女人要钱，你便给她，你就喜欢这样么——” 凌霄见他骂又骂不出口，气又气不住的样子，不禁掩面一笑，“公子倒是位仗义之人呢……只是公子您不在家中读书，怎会去那烟花之地管我们姐妹们的家务事呢？” 那书生面色一红，“姑娘可记得你路上曾撞到一个人……？” 凌霄有些听懂了。那书生继续说，脸更加红了：“在下为姑娘所吸引，故一路跟随而来，未想到……” 这一来凌霄全明白了。她笑着说：“未想到我只是一介青楼女子，是吗？” 书生低下头，但眼还是不停地瞄着凌霄。那未施粉黛的脸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他着实怎么也没有想到拥有这样一张绝世面容的女子会是烟花之人。 书生好久才憋出一句话：“那……姑娘你还没有告诉在下为什么要那样听那女人的话？” 凌霄听的出这是他再寻这话题只是要找台阶下，便也由他去：“天秀姐有她要珍惜的人，为了他，她才屈身青楼，只为替意中人筹钱。我既无所牵挂，又不知何日会离开那污浊之地，何必在钱上计较些什么呢？” “可是……没有钱如何生活？何况那天秀姑娘的意中人得知她投身青楼，只怕也不会再要她了……” 凌霄没有理会秀才声音越来越小的话，转身刚要走，却又被拉住。 “——在下方旭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凌霄冷笑：“你既看不起我们轻贱之人，又何须让奴家的名字脏了方公子的口？” 方旭生只看着凌霄，“在下确是一度曾鄙视烟花女子……但从今日起便万万不会！”他盯着凌霄的眼，见她神色稍缓，便继续道：“因为——在下遇到了姑娘你！” 看到凌霄眼里的不信任，他慌忙又补充道：“如果在下看不起姑娘，又何必在已看到姑娘出身青楼之后还要替姑娘求公道呢？！” 方旭生说那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凌霄，眼见她的神色一点一点地软化，直到眼里尽是黯然。 他知道，角落的人，总有一颗寂寞的心。 凌霄心里五味杂陈，方旭生看得清楚。女人任是精心的伪装，也会被男人一眼看穿，看穿皮囊，看穿血肉，只剩下累累白骨包裹下柔弱的心。 凌霄挣脱他的手，低低说一句“今晚，红袖阁。”匆匆走开，不敢回头。 “世上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 老和尚的话响在凌霄耳边。所谓空门看破一切，却道不出当一切真的遇到该怎么办。 那个夜晚，凌霄把方旭生带到自己房间。 他们说了好久。他说起自己寒窗苦读的艰辛，赶考中银两丢失的无奈，走投无路时的绝望。凌霄看着方旭生，在他散发的那种独有的书香气中，渐渐地醉了。 醉了，忘了此忘了彼，那一夜凌霄觉得自己只是个等待呵护的小女人，在一个坚强的肩膀下等待幸福。 “女子薄命，犹如漂萍，今日偶遇，明朝陌路……” “凌霄，怎么又难过了？我说过我会在你身边。” “那你不要走，好吗？” “我还要赶考……只是，我没有了盘缠，不能考上状元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 “我有银子！一年的积蓄……全都给你！” “你不是要给天秀的吗……？” “她有她的意中人，我也有了我的期待……凌霄，将再不是当初的凌霄了！” “可惜这些还是不够……” “我帮你！……记得，我等你……” “我知道的，凌霄……谢谢你！” 天秀渐渐感觉到了危机。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平常一付好脾气的凌霄有一天会威胁到她花魁的宝座。几天之内，凌霄的名字就响遍京城，从来没有体味过一丝冷眼的天秀心中恨得滴血手上却无能为力。 那一张脸，真的是凌霄而绝世的容颜。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只是绝色下早已不再是素净的心，身入千丈软红，沾染一身灰尘。每日看她用一层层的胭脂包裹自己，莺莺燕燕，百啭千啼。抑或独自在房间，对着一张黄铜镜，不停将耳边的乱发别到耳后，笑一下，再笑一下，喃喃自语：他明天会不会来？我在他的眼中够不够漂亮？他喜欢我穿哪一件，什么颜色？他是不是还喜欢我？他到底喜欢我哪儿？ ——“世上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 凌霄当真不是当初的凌霄了。 天秀自然不了解个中原委。 女人，一入恋爱泥潭，诸多心事、胡思乱想、患得患失、一叶障目、不见天日，曾经玲珑剔透，好似雪落成泥。 为他痴，为他狂，等在梳妆镜边，期待着哪一天哪个人会亲手为我画眉。 方旭生拿着凌霄凑足的钱去赶考的那一天，两人并肩，一路上诸多嘱咐，百至关心，行将远去，三步一停，回首相望，万般不舍。 凌霄的手上戴着方旭生为她用花藤编的手镯，挥挥手，恋爱的馨香。 ——“我对你的爱坚如磐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 “不管结果如何，请记得我在这里，等你来娶我！” 方旭生用力点头，书生的身影越来越小，空气中渐渐只剩凌霄送他的钱袋里悦耳的撞击声。 一只手镯，一句誓言，锁住一个女子，沦为爱情的奴隶。 凌霄伏在桌上，对着房间里的牡丹微笑。牡丹啊牡丹，我要嫁人了。 花不解语，只兀自冷冷地绽放在那里，似对一个痴人的嘲笑。 一旁干枯的花手镯，凌霄也视而不见，她说花总是要干枯的，而情却如磐石一样永远不会改变。 荷香走进房来看凌霄。“还在等他？我看你算了吧，怎么可能有人看上咱们呢？” 凌霄忙反驳：“方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嫌弃我，我知道！” 荷香一副不屑的神情。 凌霄不再理她。微笑，沉醉在记忆中：“他不会嫌弃我的……他对我那么好，甚至能忍下那些旁人的闲话……那一天我们在河边，面对一个人的指责，他挺身而出，当众宣布他要娶我为妻，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他的身影就像是一个英雄……” 荷香瞪着眼睛：“你真的疯了……” 凌霄手轻轻抚弄着牡丹花枝，眼神迷离：“我没有疯……今生今世，我要和他在一起。” “别等来一场空，哼哼。” “不会的……牡丹啊牡丹，你就可以离开这个污浊的地方了……等他回来，我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扑到他怀中呢……？” 荷香看着她，摇摇头，推开门离开。 “世上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 凌霄闭上眼，仿佛能看到红装的自己头顶盖头，在红烛的光辉中向心爱的人露出自己最美的笑容。 科举结束了。归乡的读书人在京城越聚越多，再越走越少。凌霄坐在窗前看着，走过一个又一个，望断红尘也没有看到一个期待中的人。 又是夜晚，红袖阁里一片浪声浪语。凌霄却觉得自己再也不属于那个地方，红尘的曲子，她一早就不懂，如今却泥足深陷，不知所去，不知所终。 心念定下，她冲出屋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自己的路，寻找自己的一切。 天有乌云，不见星月。凌霄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期待中的人，抱住他，不想放手。 却被推开。凌霄一惊：“你……？” 方旭生深垂下头，“我失败了……我说好要考上状元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我失败了……我已没脸见你，何苦再来找我……” 凌霄摇摇头，拉住他冰冷的手，“不……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管你的结果如何，我只是等你回来，让我做你的妻子……” 方旭生的头埋得更低，衣襟上两滴水落下，一点深色。“……可是……我的父母不同意我娶你……无论我怎样说都不答应……” 凌霄后退一步，放脱他的手，没有说话。 方旭生却忽然抬起头，“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在一起！……不，你不会答应的……” 凌霄心中一喜：“是什么？我答应，一定答应！！” 他的神色暗下来，“我们一起死！……来生，再让我们作夫妻！我科举落榜，银两用尽，已再无留恋……可是你……” “我答应你！” 凌霄很快地说，没有丝毫犹豫。 “我对你的爱坚如磐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 凌霄的耳边又听到了当初爱情的誓言。望了望身后的红袖阁，她想，自己至少还是幸福的，可以与挚爱共赴黄泉，并许下来生再结连理的誓言。那里太多人，连期待都不曾拥有便是匆匆一生，而为了期待而努力的人，又不知期待的终点在何方。 牡丹留在房里，但愿姐妹们可以照顾它。除此之外，凌霄想了想，应该是没有遗憾了。 她想起了白天卖牡丹时遇到的那个蓝衣的男孩，熟悉的场景，就像当初方旭生一样，一个来自不同世界的温暖。凌霄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那个人会幸福。不要像她或他一样。 “女子薄命，犹如漂萍，今日偶遇，明朝陌路……” 又是同样的话语，就像轮回那一个永恒的来回。又是同样的场景，凌霄和方旭生来到那条河边。凌霄记得很清楚，当初方旭生就是在这里大声宣布要娶她为妻的。 自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等待的。等啊盼啊，那个英雄一样的身影，何时能掀开自己的盖头，让自己扑到他的怀中？ 夜色中方旭生的脸很模糊。凌霄只听他说：“凌霄，你可会游水？” 凌霄摇摇头：“不。” “那就好……我们用绳子把我们绑在一起，让水来使我们投入轮回，下辈子做一对幸福的人！” “你何必问我……纵我会水，我也不会骗你的。” “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你……来吧。” 粗糙的绳子一圈又一圈，缠住了悸动的心，锁住了爱情的奴隶，一句誓言，一生枷锁。 两个人跃入水中，重复那句不变的誓言：“我对你的爱坚如磐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 “可惜，世界上也会有海枯石烂的一天！” “——没有什么磐石真的不移！” 凌霄醒悟了。 “世上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 她本就不属这世界，爱情本就是奢物。等啊，盼啊，等来的是个注定不堪的结局。 方旭生用早准备好的小刀割断缚身的绳索，一个翻身，激起漂亮的水花。 凌霄的身体渐渐沉没，沉没。眼角一热，很快又被冰冷覆盖，没有人知道她哭泣。水泡灵活地鼓动着身子，只有它们为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女子送行。 其实从一开始便没有期待，等待的最后注定是绝望。她恨，恨真心的爱换来欺骗的结尾，恨一生飘零终究没有一个肩膀足以依靠。但她已没有力气再恨。 看树叶从自己的头顶飘过，凌霄的眼睛慢慢合起来。在渐渐失去感觉的那一瞬间，被水催眠。 望乡台上，凌霄没有回头。她不留恋生前的任何一丝，除了那个人。 孟婆在道路的尽头露出慈祥的微笑，颤抖的手上一只寻常的汤碗。 凌霄轻轻地说出她的诅咒：“下一世，我一定要做他的妻子……一定，让他和我一起死！” 孟婆平静地看着凌霄，这样的事情她不知看到过多少。 冤魂的诅咒总是会应验的。咒语，永远比誓言来得长久。 凌霄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那一刻，她终于明白——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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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 那取消就得了